與罕見病抗爭15年,女兒長到80厘米高
紀錄短片《玲瓏》完整版
撰文|鄔宇琛 編輯|馬可
出品|鳳凰網在人間工作室
玲瓏15歲,80厘米高。在人群里,她是真正被淹沒的那個,一眼掃去,根本瞥不見她在哪。作為嚴重的成骨不全,也就是脆骨症患者,她已經和這副容易破碎的軀體相處了15年。穿衣服會骨折、被用力一撞也會骨折。但還好,她有個媽媽。
丁巧巧,1米6左右。人群里,她是抱著15歲的玲瓏的人,是吳玉玲瓏的骨骼。2007年,從玲瓏出生那天起,她就自然地成為了玲瓏的雙腿和保護殼,但同時,也落入了一個看不到盡頭的看護期。
某種程度上,玲瓏和丁巧巧是罕見病家庭的縮影。15年來,她們在生活的下行期里搏鬥,在迷惘和阻礙里尋找答案。作為母親,丁巧巧需要幫助玲瓏直面疾病,而同時,她也將接受一段重新編排的人生。而在作為一個無私的媽媽被歌頌之前,丁巧巧是一個陷入窘迫的女人,她在連串的問題里暈頭轉向,最後有些苦澀地接受了這一切。
根據北京瓷娃娃罕見病關愛中心的數據,成骨不全症總發病率約為萬分之一到一萬五分之一,按照發病率估算,中國約有10萬名以上的成骨不全症患者。從出生那一刻起,罕見病家庭就將面對一系列問題,與常人相比,他們需要更加費力地直立行走于社會。
當一個「玻璃娃娃」誕生在一個家庭,比她骨骼更脆弱的是被改寫的人生。
哭聲在這個家就沒斷過。
2007年,丁巧巧的女兒在漢中鎮上的醫院出生了。剛從肚子里被抱出來的時候,小女孩5斤5兩,眯著眼睛,嚎啕大哭。如果只從肉眼看,沒人察覺到這個新生命和其他嬰兒有什麼不同。三天之後,剖腹產的丁巧巧在縣城的保溫箱里第一次見到了自己的骨肉,「特別小」。第一次做母親,她也不知道正常嬰兒怎麼樣。但醫生告訴她了一個壞消息:孩子雙腿骨折了,而且在肚子里就骨折了。
怎麼會骨折呢?「一定是醫生的責任。剖腹產抱出來的時候醫生不小心折的。」丁巧巧心想。但醫生說,在肚子里已經折了。丈夫吳亮不是一個愛計較的人,聽醫生這麼說,就沒有糾纏。沒有什麼辦法,孩子太小了,沒法打石膏,也不用做手術,自然就能愈合。在醫院,孩子被打上了夾板帶回了家。
孩子整夜地哭,不讓爸媽抱,也不讓爸媽動。丁巧巧只好把孩子定在板子上,讓她不亂動,但孩子有勁兒,就像不想被束縛住那樣,雙腿一用力,又開始哭。只有等孩子哭累了,睡著了,哭聲才能消停點。
一個多月后,女孩的骨頭愈合了。丁巧巧第一次用褥子把小女孩包了起來,然後抱住了自己的女兒。哭聲消停了一斷時間。
但很快,女兒又開始沒日沒夜地哭了。第二個月,女兒重複了哭泣,無論怎麼喂吃的喝的都不管用。丁巧巧帶女兒去了醫院,醫生說是骨折。丁巧巧有點慌了。在四線城市的小縣城,她沒法判斷眼下面對的是什麼程度的問題。醫生在丁巧巧面前活生生把女兒彎曲的腿掰直,然後打了石膏。「骨頭雖然脆,但是愈合得快,半個月就能好」,醫生說。丁巧巧又回了家。
此後,哭泣變得愈發頻繁。給女兒輕輕地穿個秋衣,「啪嗒」一下,胳膊就折了。穿個褲子,「啪嗒」一下,腿就折了。一歲生日還沒到,女兒的腿就變成了反向的「O型」。聲音很清晰,每次聽到骨頭髮出的響聲,丁巧巧心裡就涼了。那一年,女兒骨折了十幾次,愈合了十幾次。
一些不對勁的地方也被慢慢察覺。丁巧巧發現,女兒的眼睛整體泛藍,牙齒長出來不是白色的,而是透明的,「像玻璃一樣」。鎮上的醫生看了,不好下判斷,只是含糊地說,「這應該就是電視上說的『玻璃娃娃』」。丁巧巧從沒聽說過玻璃娃娃,但她的理解是,「一碰就碎」。
那年,丁巧巧和吳亮帶著腦袋軟塌塌的女兒回外婆家。在路上,丁巧巧想起還沒給這個骨折的小女孩取一個名字。吳亮一拍腦袋,在車上順口說叫「吳玉玲瓏」。丁巧巧也不知道為啥取這個名,但一直沿用下來。
玉玲瓏是一種花和藕的別名,形容清越的聲音,形容物體潔白晶瑩。它還是是一種玉飾,湖石——本應該是堅XX。那時還沒人意識到玲瓏的降臨對這個家庭意味著什麼,她只是一個愛骨折的小朋友、愛哭的小朋友,一個名字本天然堅韌,並不易碎的未來。
吳玉玲瓏2歲的時候,和丁巧巧一起到了廠子里「上班」。自從女兒出生,父親吳亮去了浙江打工掙錢,丁巧巧把玲瓏帶回了老家河南做家庭主婦。既然在小縣城,沒有醫生見過這種病,那麼就帶她到更大的大醫院看病。但在河南,醫院的醫生還是沒能下判斷。
沒人知道這是不是病,這是什麼病。那段時間,丁巧巧也意識到家裡的生計也不能都靠吳亮一個人擔著。2歲時,丁巧巧帶著玲瓏去了吳亮所在的浙江,找了個做汽車配件模具的廠子上班。應聘的時候,她還特意問了老闆,「能不能把我女兒帶上」。
老闆說可以,但有個條件,「不許哭,不許鬧。」那時候玲瓏已經2歲了,還是不會走路,一整天就坐在嬰兒推車裡看著媽媽工作,時間一長,玲瓏覺得無聊也大哭大鬧起來。班上了沒2個月,丁巧巧看著玲瓏彎曲的腿,覺得這樣子不是個辦法,工作和看病是不能平衡的。幾乎沒有任何討論和斟酌,爸爸掙錢,媽媽看病,成為了這一家人保持的定式。丁巧巧辭工又開始帶著玲瓏看病。
她開始單槍匹馬帶著女兒跑醫院,這像是個生活沉入水底的過程。起初,她從南方的醫院開始找。在江蘇,丁巧巧第一次接近這個病,但是以一種殘酷的面目。她把玲瓏抱上了骨科醫生的桌上,醫生看了幾眼說,「你們做好心理準備,這個病要把你們這輩子都搭進去。」後來她北上西安,醫生說「這種病根本就看不好。」每次從診室走出來,丁巧巧都哭,但眼淚一擦,又開始找下一個醫院。
除了堅持沒有任何辦法。那種最深處的動力丁巧巧自己也說不出來,她只是覺得,玲瓏是個人,「她不是個動物,也不是啥(其他東西)」,能長多大長多大,但肯定還是要把她養大。
有醫生告訴丁巧巧,帶玲瓏去首都的醫院看看可能有戲。而丈夫的同事也正好有份工等著丈夫去干。這年,丁巧巧舉家搬遷正式北漂,他們在通州區租了個房子,房租600元,十幾平米,一家三口人住在一起。
但北京並不是轉機。最好的兒童醫院依然沒有給玲瓏的病做出最終判斷,醫生讓丁巧巧準備好一套房子的錢,因為「光做完檢查就得花一套房子的錢」。
病沒看好,甚至都沒看出來是什麼病,玲瓏反倒是變得像個小大人。每次去看病,玲瓏都要像個外星人一樣被目光包圍著,小孩、中年人、老人,全部聚過來,「這麼小的人,怎麼會說話呢?」到醫院看病,同齡的患者都會問玲瓏多大了,結果玲瓏都要比別人大——但她是患者里個頭最袖珍的那個。玲瓏被丁巧巧抱著,問丁巧巧,「媽媽,我為什麼和別人不一樣呢?」
最讓丁巧巧驚奇的一次是在去北京的火車上,玲瓏坐在凳子上和旁邊的女孩兒打鬧玩耍,突然說了一句:「我還不如死了算了」。誰教她的呢?丁巧巧這麼想。
媽媽還沒放棄。2012年的一天,丁巧巧在電腦上看視頻,一個和玲瓏相似癥狀的患者在視頻里講述自己的癥狀,說自己靠醫生的治療能夠行走了。丁巧巧撥通了視頻上的電話,向這名患者要到了主治醫師任秀智的電話和他所在的醫院天津武清區人民醫院地址。
一家人從北京去到天津武清。任秀智把吳玉玲瓏從小到大拍過的片子一一看了一遍,然後給了丁巧巧有史以來聽過過的第一個判斷,「成骨不全」,也就是俗稱的「脆骨症」,是一種影響骨骼的遺傳性疾病,癥狀包括藍鞏膜,身材短小,關節鬆動,聽力受損,呼吸問題和牙齒問題等。嚴重的成骨不全症,輕微的碰撞就會造成嚴重的骨折。而吳玉玲瓏就是最嚴重的那一類。但醫生終歸是給了治療方案,他建議玲瓏先打一年的針增加骨密度,等條件成熟以後可以開始手術。
玲瓏高興了好長一段時間。有一天玲瓏從夢中笑醒,丁巧巧問玲瓏,「你笑什麼?」玲瓏說,「我夢見我會走路了」。
玲瓏自此XX了診療計劃。一年後,玲瓏通過武清醫院和太陽雨公益組織,受邀參加了第三屆瓷娃娃病友大會。在會場,玲瓏用手支撐著跳走,像一顆靈活的彈珠在人群中穿梭,和同類人交際。她似乎從來沒有感受過那麼自由。
那次大會到了300多個患者,他們只是中國成骨不全患者的一部分,但因為醫院的診斷,讓他們終於得以獲得抱團取暖的機會。吳亮在現場看到有人被抬著擔架入場,有人坐著輪椅入場,一問年齡也有50多歲。吳亮和丁巧巧都覺得,這個病還是有希望的。
2013年北京瓷娃娃罕見病關愛中心的《中國成骨不全患者生存狀況調研報告》顯示,當時納入調查樣本的病友有561份,病友的家庭平均月收入為2367.05元。報告還顯示,2012年被訪者看病主要集中在北京、天津、山東等地,選擇這些醫院的首要原因中,「只知道該醫院能治療這個病」的比例最高。
對於玲瓏一家來說,得到診斷,參與治療,似乎就是恢復生活的開始。
5歲時,玲瓏的弟弟龍龍出生了。懷龍龍時,丁巧巧專門請主治醫師開了介紹信,「走後門」去了一家研究所做基因檢測,她害怕這一胎又是罕見病,檢測的醫生告訴丁巧巧沒事,但直到龍龍真的呱呱落地,她才放下心來。這下,她知道原來正常的嬰兒吃飽了就睡,睡醒了就吃,是不會每天都哭的。
十幾平米的房子多了一個人,小小的家更完整了,但對丁巧巧來說,負擔也更大了。吳亮在廠里打工一個月能掙5000元,要養活一家四口,還要給在陝西老家的爹娘養老。每天早上7點出門,晚上7點回家,丁巧巧就帶著兩個同樣易碎的生命照看這個家。
那是丁巧巧壓力最大的一年,晚上幾乎沒幾個小時能睡,玲瓏和龍龍交替著哭。白天在家,丁巧巧還要盯著身後床上的倆小孩會不會摔下床。有一次,丁巧巧就在床前切菜,玲瓏就從床上摔了下來,頭上凹了個包,至今後腦勺都有個坑。
2年後,玲瓏7歲,到了可以使用麻醉的年齡,玲瓏正式開始手術。丁巧巧因為要在家照看弟弟龍龍,每次手術,玲瓏都是由父親吳亮帶著趕早班車去武清,在丁巧巧的印象里,每次天還沒亮玲瓏和吳亮就從家裡消失了。
按照治療計劃,吳玉玲瓏至少要做8次手術,「一次手術放幾個釘子,一年要做好幾次才能走路,把8根最重要的骨頭連接在一起,那她一個腿要按四截打斷」。第一次手術,玲瓏顯得很開心,做完以後她還笑著說不怕疼。「她以為她要好了」,丁巧巧說。
但顯然沒有這麼簡單。首先是手術依然有著巨大的風險,有一次做手術的時候,一塊兒進去的小男孩早上10點進手術室,但因為大出血,到晚上0點都沒出來。「每次都很揪心」。其次是手術帶來的效果。打進的釘子會因為身體的成長而逐漸穿破肌膚,因為做手術要把骨折處不平整的部分剔除,所以幾乎每次手術玲瓏就要矮2厘米,而且腿也是一個長一個短。
最後,這件事不能急,治療是一場持久戰。丁巧巧和吳亮太想玲瓏站起來走路了。光前2年,7歲的玲瓏就接受了4-5次手術。醫生告訴丁巧巧,「你們做得太頻繁了,成年人都接受不了這個頻率」,於是暫時叫停了如此頻繁和激進的手術計劃。
■ 準備手術的玲瓏。
玲瓏的新生活好像也沒能因為手術而重新開始。一個最重要的檢驗標準是入學,7歲,一個該上學的年紀,如果玲瓏能夠和其他小朋友一起去上學,她就獲得了新的天地。離家幾公里就是一個幼兒園,玲瓏不喜歡呆在家裡,她每天都要丁巧巧帶她出去轉轉,於是幼兒園成為了玲瓏和龍龍經常去看的地方。隔著鐵柵欄,玲瓏看見了學校是什麼樣子的。有小夥伴,可以學知識,不用每天在十幾平米的小房間的床上躺著。
丁巧巧向幼兒園園長詢問,「能不能讓吳玉玲瓏進去體驗幾天?」院長答應了。7月,盛夏,棉褲包著雙腿和釘子,玲瓏打著石膏,丁巧巧就像抱著一個雕塑一樣把玲瓏搬進了教室。幼兒園裡都是3、4歲的孩子,大家都忍不住直接討論玲瓏。儘管玲瓏不喜歡這樣的目光,但玲瓏還是很高興,她說「上學真好玩」。她和弟弟都體驗了3天北京幼兒園的教育,然後結束了姐弟倆第一次學習。
■ 在學校里學習的玲瓏。
北京瓷娃娃罕見病關愛中心的調查顯示,在7-15歲義務教育階段的被訪者中,有13.2%的人沒有上學,6.0%在小學階段選擇了自學。而丁巧巧也打聽過,即使是私立幼兒園,一個月的學費也要好幾千。鑒於恐慌承擔對脆骨病患者在校風險,一些學校會拒絕孩子入學,或者要求患者監護人簽署「免責協議」。
但如果回到老家讀書,無論是丁巧巧的老家河南,還是吳亮的老家陝西,都離做手術的天津太遠了。
人們很多時候並沒有第三種選擇,要接受教育,就必須回家。2016年,吳亮接到家鄉漢中勉縣教育局的一通電話,詢問缺席義務教育的吳玉玲瓏的情況。手術計劃正好緩和了下來,吳亮和丁巧巧決定將玲瓏和龍龍都送回漢中老家,由爺爺奶奶照看。治療的這些年,一顆釘子植入就高達3萬元,經濟周轉不開,丁巧巧也想要留在北京打工。
一切準備就緒。那年春節,一家人回到勉縣過了個好年。學校接洽好了,回北京的車票也買好了,玲瓏很喜歡回到縣城的感覺,至少有一個院子,可以再也不用關在房子里了。年初四,吳亮先離開了家,回北京打工,丁巧巧打算後腳跟上,年初九出發和丈夫在北京匯合。
不過就在出發的兩天前清晨,丁巧巧發現玲瓏爺爺奶奶的房門緊閉。「大清早怎麼不開門呢?」她推開一看,炭爐擺在中央,兩位老人已經失去了生命體征。丁巧巧手足無措,徹底崩潰了。
早上8點上課,下午5點15分放學。這是玲瓏的課程表,也是丁巧巧的作息表。生活很累。
那次意外發生之後,丁巧巧帶兒女回北京呆了半年,她意識到,似乎老天爺也不站在她這邊。龍龍讀了半個學期的私立幼兒園,一個月1500元,學費昂貴,於是不再續讀。玲瓏還是沒有上學,她靠著爸爸買的學習機自學了古詩和英文單詞,但幼兒園已經不適合這個8歲的小孩了。
2017年,吳亮留在北京繼續打工,丁巧巧帶著玲瓏和龍龍回了漢中勉縣,照看孩子的任務很自然地又落回到了她的肩上。她去找了教育局,教育局安排上了學,但有一個條件,就是丁巧巧必須要陪讀。丁巧巧答應了,也只有這個辦法了。
回到勉縣,生活變得更像宿命了,丈夫吳亮在北京打工,每個月打1000元生活費回家,供丁巧巧和兒女三人花,錢不夠了就再要,但吃喝都得節儉。再沒有什麼事情等著丁巧巧去干。
她不喜歡這裡。她帶著玲瓏和龍龍住進爺爺奶奶過去的房子里,很長一段時間,她都覺得兩位老人好像從來沒有走,「有點恐怖」。而回到了村子里接手爺爺奶奶的房子,自然也接手了他們的事務。那是丁巧巧從來沒有過的經驗。鄰居家的老人過世,要丁巧巧幫忙一起張羅白事,丁巧巧要帶兩個小孩,推辭了。參加村裡人的婚禮,丁巧巧一手抱著玲瓏一手牽著龍龍,看大家忙上忙下,她在一旁手足無措。
她電腦壞了,讓縣城修電腦的過來一趟上門維修,村裡的婆婆路過看見了,問丁巧巧,「剛剛進來一個男人,你藏哪了?」她還沒辦法融進塵煙。
她的角色從此也徹底成為了母親。她永遠記得一年級入學的那天,抱著吳玉玲瓏XX到學校的畫面。她感覺自己有點緊張,像是回到了上學的時候。她把玲瓏抱到教室的位置,把自己買的凳子放在了教室里,由於玲瓏不夠高,她還拿了兩本書墊在玲瓏的屁股上,這樣玲瓏能看見黑板。同學們都向這位無比小的孩子投來打量的目光,大家都好奇,為什麼這位小朋友帶了媽媽上學?
一到三年級,玲瓏手上還打著石膏,拿課本、上廁所,都需要丁巧巧陪護。丁巧巧就坐在教室里,和學生們一樣聽課,下課了,為了防止小孩兒在教室跑動撞到玲瓏,她也得在旁邊照看。
有人問過她,你為什麼不請個阿姨呢?「那多花錢啊!」請阿姨要錢,而且阿姨上了年紀還要買一份保險,風險更多了。而最關鍵的是,從出生那一刻起,玲瓏就不要別人抱她,別人抱她會疼,會用力過猛,會讓玲瓏骨折。但丁巧巧就不會,她的擁抱柔軟,合適,就像一朵雲。
玲瓏指定了,媽媽是唯一一個可以抱她的人。擁抱也讓丁巧巧徹底和女兒捆綁在一起,一起上課,一起下課,一起上廁所,一起被人注視。有一次在學校上樓梯,丁巧巧抱著玲瓏,不知怎麼的就眼前一黑,全身沒力,就摔到了地上,但那一刻她還是用身體護住了玲瓏,讓自己的屁股先落地。
這一切是值得的嗎?女兒在長大,一年級結束,玲瓏每一科都考了90分。但三年級開始,玲瓏的成績落回到60多分。丁巧巧一開始說,自己不期望玲瓏和別的孩子一樣能考上大學,但其實打心裡還是和所有媽媽一樣陷入擔憂。她說做之前頻繁的手術對玲瓏影響太大,可能傷到了玲瓏的腦袋。
■ 玲瓏的繪畫作品。
別人家的小孩一天比一天長得高,六年級的寒假結束返校,丁巧巧有好多小同學都認不出來了。但玲瓏還是小小的,80厘米,從一年級到現在也沒長多少。到了五年級以後,好多一年級的小同學看到玲瓏被抱著上樓,還會指著說,「你怎麼這麼大的人還要媽媽抱呀。」玲瓏最早會告訴媽媽,「我討厭他們」。但後來也不怎麼說了。
「失望也有,希望也有」。在縣城的六年,丁巧巧逐漸忘記了自己的名字,更多時候,她是玲瓏和龍龍的媽媽,一個堅強的女人。她背地裡也會偷偷哭,但她不說明是哪些場景,因為「哭也沒用」。
她有時候會想起在北京的生活,那時在一個小區里,和寶媽們都是朋友,關係融洽,可以聚在一起聊天,現在那些寶媽們已經不常聯繫,很多人和她一樣,都離開了北京,回家帶小孩讀書。在縣城,她沒有朋友,只有兒女。她心想,要是我能去縣城裡找個廠子上就好了,但沒有任何辦法。
她快要忘了正常的生活是什麼樣的,一個讓她憐愛的生命把她的命運重新敘寫了一輪。19歲那年,丁巧巧初中畢業,學校包分配去浙江學裁縫,一個月4000元的工資,那時候,她的夢想是當老闆,自己開一個廠子——現在,她已經忘了怎麼逢衣服了。
玲瓏今年15歲了,讀六年級。她長大了。
她背書包要自己背,沒辦法,丁巧巧把書都抽出來,只放了一本練習冊在裡面。她推桌子要用勁,越是沒辦法做到的事情,她越想去干。她有時候還要自己站著,自己走走路,這是好事,如果長期不鍛煉,肌肉可能會萎縮。
她好像有點叛逆了,她跟媽媽說,她不想再穿裙子了——因為腿里都是釘子,腿型呈彎曲狀,只有穿裙子才看不出來,「我想穿褲子」,她說。她不喜歡吃鈣片,甚至也不喜歡吃軟糖,因為「軟糖的味道和鈣片一模一樣」。她還讓媽媽別把她頭髮給剪壞了,她即將要參加一個勉縣當地的才藝大賽,她害怕媽媽把她的形象給破壞了。
她和同伴表演的是傳統的曲藝形式「三句半」,四人演出,前三個人說一句話,最後一個人只說兩個字作總結,像是順口溜。玲瓏就是三句半里的那半句,四個人里最後說話的敲鑼人。
2月演出的那天,丁巧巧也陪在玲瓏的身邊。在候場的時候,玲瓏被抱到走廊的圍欄上坐著,身後空無一物,但巧巧和玲瓏卻都不怕,玲瓏喜歡這種沒有拘束的感覺。她時不時扭過身看著樓下穿著艷麗的其他表演隊伍,會告訴媽媽,「我也想穿那個孔雀的衣服」。那時我才只見了玲瓏一面,她就把手裡的零食分給我吃。她說,「好朋友就是要分享」。一個四年級的女孩扭過頭問候場的玲瓏,「你多大呀?」丁巧巧不好意思地替玲瓏回答「15歲了。」女孩吃驚地說,「這麼小!」玲瓏捂住嘴笑。
樂觀像是這個女孩的天性。她們的節目緊接在一個中學階段學生精心準備的話劇后,相對顯得簡陋。丁巧巧把玲瓏放下,讓她獨自一人一瘸一拐地和同伴們上了台。演出結束后,玲瓏笑著完成了謝幕。
■ 表演前丁巧巧抱著玲瓏在走廊等候。
玻璃娃娃長大了。她和普通的女孩一樣開始有自己的審美、意識,討厭數學課,喜歡在課本上畫畫。對她而言,穩定的庇護讓她獲得了和大家一樣的自由,在六年級將要結束的這一年,她向丁巧巧感慨,「這個凳子都陪我6年了!」她會和其他孩子們一樣期盼著未來即將到來的學業,感慨流失的童年,「等我上初中了,這個凳子還要陪我。」
但對丁巧巧而言,新的節點又在眼前了。畢業之後,玲瓏要去哪裡上初中呢?她還沒有做好打算,也沒有去打聽。畢業之後,她也將帶玲瓏完成她最後一次手術。15年來,這個女孩已經做過八次手術,手術費和醫藥費花掉了30萬。爸爸至今還在北京打工,隔著視頻通話,爸爸會告訴玲瓏,你要努力,你努力了就能來北京。
旋渦依然沒有終止,困在罕見病里的家庭似乎沒有終點。2021年年末的第七屆全國瓷娃娃病友大會上,香港中文大學賽馬會公共衛生及基層醫療學院助理教授董咚更新了對成骨不全症患者的綜合社會調查,患者168人里,70%的患者在日常生活中不能完全自理,未成年患者家庭負擔重,平均家庭年收入4.2萬元的情況下,自費醫療支出達到3.1萬元,占比74.5%,其中只有31%的成年患者接受了大專及以上的教育,40%的成年患者未能就業。
關於未來丁巧巧其實已經預想過了,「我這一輩子都會耗著,但接受了這個設定,沒辦法還是沒辦法,什麼事情都得接受,不接受不行。」
這些年,丁巧巧就是靠著那些閃爍的希望和不斷地接受挺過來的,丁巧巧還記得玲瓏一歲時,她做過一個夢:玲瓏跑步向她招手。醒來以後,她覺得這個夢是個預言。她那時還相信,這個夢是個好的預兆,一切一定會好起來的那天。
(摘編自微信公眾號在人間living)